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韩浩月

 

一个在城市打工的儿子,请假回家看望病危的父亲,两三天过去,发现父亲没有去世的迹象,儿子发出了惊天一问,“你到底死不死啊,我就请了7天假”,父亲听后自杀,儿子在一周内办完丧事,回城继续打工。这是《中国青年报》有关农村老人自杀现象报道中写到的一个细节。

 

在新闻效应十分短命的社交媒体时代,“子催父死”只被传播了短短一两天,便被其他社会热点迅速掩埋了下去,这件事情不会被铭刻于人们的记忆中,它顶多是见诸于报端的一件社会新闻,不会被写进书中、写进历史。

 

农村对于老人自杀表现得坦然而平静,这种平静容易让人想到电影《一九四二》一些情节所刻画的民族性,不管怎样,活下去就好,“人总是要与活人过的,难道还与死人过日子不成?”……在漫长的岁月里,人们用遗忘来避免伤痛,可在我们拥有了灯红酒绿的生活、引以为傲的高楼大厦、与世界同步的互联网络的今天,还不得不像几十年前上百年前那样,用遗忘和抛弃来保证自己能心安理得地活着并且活下去。

 

中国历史上有“卧冰求鲤”、“恣蚊饱血”等等这样的故事,这些故事被后人整理在一起,于是有了“二十四孝”的说法,在封建社会,这些故事被当作捍卫“君君臣臣,父父子子”的基石,现代人敏锐地发现了它们的可批判性,觉得有违人性,年轻的孩子更是把它们当成玩笑。事实上,来自农耕时代的这些故事,的确在今天失去了生存土壤,30年独生子女政策改变了家庭文化,催生了大量的“孝父”“孝母”。

 

“子催父死”在网络论坛上引起了截然对立的争议,一种声音认为,要考虑到儿子的生存,请假超过7天被老板辞退了怎么办?在城里找份工作不容易,如果儿子还要肩负养活自己妻女的责任,那就更不容易,延伸出去,有人开始谈失业保险、社会保障、社会公平的话题……以这个儿子为例,有关弱势群体的讨论被重复了一遍。

 

而另一种声音则觉得,失业了可以重新找工作,父亲只有一个,催促父亲自杀,不仅有违人伦,更有可能牵扯到虐待老人、家庭暴力,是一种犯罪。

 

“子催父死”是否具有犯罪成分?相关的社会学者、法律专家保持了一致的沉默,这个话题没能形成深度的公共讨论,本身就是件很可怕的事情,有理由怀疑,主流社会和故事发生地的农村一样,对自杀的父亲采取了漠视的态度,对自私的儿子给予了宽容。

 

最新出版的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推出了名为“反社会者”的封面故事,导读中的一句话引人深思,“有反社会行为的,并不都是反社会人格”。以这句话为镜,能映照出“子催父死”的一些真相,那位如期返回成立上班的儿子,平静地再次融入了繁忙的工作与生活,在妻子、儿女眼里,他还是那位每月按时拿工资回家的好丈夫、好父亲,对于这样一位连单位准则都会严苛遵守的人,很难想象他会有反社会人格。

 

但就其催促父亲快死的言行看,这的确算得上一次反社会行为。在官方言语中,犯罪分子、极端分子经常会被形容成反社会者,但带有施暴特征、易识别的反社会严重者,并不是反社会行为的全部。两次普利策奖获得者、《纽约时报》专栏作家安东尼·路易斯认为,“对理性的忠诚遇到了威胁”是反社会行为频发的原因之一。

 

和暴恐分子等极端反社会行为相比,失去对理性的忠诚,是一种发生于内在的隐性背叛,旁人因无法清晰了解当事人真实的想法邪恶与否,而采取了保守、向善的态度,如果其生存环境存在“不幸”元素的话,那么舆论很愿意为其轻度的反社会行为进行辩护,让其冲破伦理底线的做法拥有一定的合理性。

 

和美国人对理性的忠诚遭到威胁有所不同,导致具有轻度反社会倾向的人屡见不鲜的原因在于,少数掌握公权力的人对民众进行明目张胆的欺压,贫富差距的拉大达到超出想象的不合理地步,公平公正的社会底线失守,民间的观念守恒遭到严重破坏,与作恶者经常进行横向比较,让具有反社会倾向者经常在遭受舆论审判之前,就在内心对自己进行了无罪化处理。可以想象,那位重新回归城里的儿子,在归途的火车上,内心并无沉重的负疚,反而充满了轻松。

 

如果催促父亲自杀的儿子,哪怕不是生活在一个人人尽孝而是一个遵循理性的环境下,他也不会发出“你到底死不死啊”这样的诘问,正是因为一种被无形创造出的环境,让他毫无压力且不用承担后果的反社会者。这样的人还有许多,自私,利己,不安、焦躁、愤怒、发泄……有的无法自控,就成了街头公交车爆炸案的制造者,有的懦弱残忍,就为晚年的父亲斟上了一杯致命的语言毒液。(首发于新华思客)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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韩浩月

韩浩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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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为散文作家,文化评论人,影评人。出版有《写给大话时代的告别书》《一个人的森林》《爱如病毒,喜欢潜伏》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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