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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1年夏天,我正处在一个职业的终结期,没有地方可去,每天背着一个空空荡荡的包,在北京城里晃荡。
 
记得有几天中午,我时常蹲在东直门的一处草坪前,看着被自动浇水器喷洒着的草坪发呆。不远处,有一个报刊亭,每天我都会去问,那份我常读的报纸有没有送来。
 
这份报纸,我常一边啃着面包一边读,尤其爱读它头版评论栏目作者陈小川的文章。虽然陈小川时任《中国青年报》总编辑,但从他的文风里感受到的是十分平民化的语言,好读,有趣,又藏着深刻的观点。
 
在朋友的鼓励下,我给陈小川写了一封信,通过邮局邮寄的那种。我在信中写道:“陈小川先生,我是您的读者,您发表在报纸上的每一篇评论,我都读了,很喜欢。我也在学着写评论,在《中国青年报》子刊《青年时讯》的酷评版上经常发表文章,不知道是否能给我一个机会,让我到这家我喜欢的报社工作……”
 
时间久远,信的内容大概如此吧。几天之后,电话铃响,是当时主持《青年时讯》工作的刘爽老师打来的,说陈总收到了你的信,近期请来《青年时讯》报到。
 
于是,我像做梦一样,成了《青年时讯》的编辑,编另外一块随笔版,和当时负责酷评版的编辑王磊以及后来成为好友的潘采夫,成了同事。
 
记得第一次参加陈小川主持的编前会,听他讲话像听脱口秀,让人乐不可支。我坐在会议桌的这头,像看一位巨星那样听他讲话。
 
遗憾的是,因为自己当时的水平有限,自己觉得难以应付当时的采编工作,在报社待了不足三个月后,还是主动选择离开了。走的时候,也没有走进陈小川先生的办公室,对他说一声“谢谢”。
 
N年之后,听到他退休的消息,心里还是为自己年轻时的失礼自责了许久。
 
想起这段往事,是因为这是我写评论的一个正式起源。此前写诗、写散文,大量的评论被《青年时讯》发表出来后,仿佛一扇新的大门被打开了,一直持续到今天,我仍然是《中国青年报》的作者,平均每周提交一篇文章,算下来,这么多年,累计在这一家报纸发表的评论与随笔,已有四五百篇。
 
那段写评论的日子,心情每天都是激越的,每一个字落下来,都带有跳跃的姿态,每一份情绪,都显得真挚、诚恳,一旦发现掺杂了点杂质,都觉得别扭。每周的酷评版上,熟悉的那些作者同台竞技,彼此启发,颇有“华山论剑”的快感。
 
“一入评论深似海”,到2021年,我写评论已经有整整20年了。当年一起写评论的朋友,绝大多数都已转行,好像只有我一个人,还在每周写评论,和一茬茬更年轻的评论员,混在不同的版面和网站评论频道中。
 
仔细想来,也并没有孤独的感觉——这或是评论写作的魅力所在,哪怕文字再理性、平静,在写下它们的时候,内心都是心潮起伏、波澜壮阔的,要挡住那些风,要按住那些浪,要在喧闹之中,尽量让自己的话语清晰明朗一些。
 
为什么要写评论这么久?坦白说,我是享受这种不断克制自己的过程。写评论如同扎篱笆,要把周圈扎得严严实实,不要有形式上的杂乱无章和逻辑上的自相矛盾。“篱笆”要扎得赏心悦目,让路过者与围观者挑不出刺,而在“篱笆”的内部,无论作者心里怎样兵荒马乱,都要把那一个个汉字如排兵布阵般一一安排好,让它们整齐到达队列当中,找到各自准确的位置,发挥自己的作用。
 
写评论对我来说,是一种“治疗”。一个过于感性、敏感的人,是容易被其他体裁的文字所控制、伤害到的。但评论不一样,评论要求你,无论是喝醉了、失眠了、孤独了、绝望了……都要在你拿起笔的那一刻恢复理性,用镇定、开放、包容的心态,去审视放在眼前的题目,去逼迫自己做一个清醒的人,尽量不要让笔下的每一个字变形、走样。
 
一篇评论完成、发表,它便独自去了,成了别人眼里的“景观”,而放它远去的写作者,只有这个时候才可以短暂休息一下,回到现实生活里,当一个俗人。
 
那么,写评论就不俗气了吗?坦率说,我觉得是的。无论外界如何看待评论写作这个群体,不管一些电影、小说如何编排评论家们的“不堪”形象,就我个人的感受而言:
 
写评论让我觉得快乐,这份快乐来自表达欲的释放;写评论让我成长,这个成长如同攀登天梯,虽然没有尽头,但每一天都可以明确地知道自己又在梯子上爬行了一步;写评论让我安静,这个文体的写作,加快了一个人思想的循环与淘汰的速度,可以把杂质及时地排出去,留下的,虽不尽然全是清澈的,但一个对自己有要求的评论写作者,是无法忍受混浊的。
 
你看,说了这么多,写评论为的都是自己。
 
是的,我觉得,评论写作在影响他人方面,是不能做硬性规定与要求的,尤其是在这么一个观点多元、众声嘈杂的时代,影响他人,变成了一份特别艰难与奢侈的工作。
 
似乎不得不接受,在一个大家都自说自话的社交媒体环境下,个体发声者变成了一个孤独的“喇叭”,像电影《我是传奇》里所刻画的那样,一个播放器在空荡荡的城市,反复发出这样的声音:“如果这里还有其他人……任何人,请回答我,因为你不是孤单一个人。”
 
每年高考时节到来的时候,我都洗干净手,坐在书桌前,耐心地等待一个消息——当媒体的编辑获得高考作文题目的时候,会第一时间传来,接到信息之后,我会在几十分钟的时间里,交出自己的同题作文,这样的“任务”,我已经完成了十余年。
 
陪伴高考生们写作文,一次次地把我拉回年轻时代,仿佛这么做,也有了独特的意义,想告诉年轻人,你们考试的时候并不孤单,有一群评论员在考场外陪伴着你们,他们虽然已届中年,但在提笔写作文的时候,内心依然莽撞得像个年轻人,平时听话的笔,似乎又有些管不住了。
 
我羡慕那个初学写评论的年代。给喜欢的评论员写信,和一帮评论员好友喝酒、谈天说地,捧着印有自己名字的报纸,再读一遍……我知道,像这样的年轻人,依然有许多,我希望他们能感受到评论写作的光芒与魅力。
 
几年前的一天清晨,我在家附近的河边散步,看见阳光从天空照射下来,路边生锈的铁丝网,漂浮的黑色垃圾袋,还有狗尾巴草的茸毛,都被罩上了一层光芒,当时便想到,万物都是有光的,当光芒照过来的时候,一切就都不一样了。
 
这便是本书的书名由来,希望每一位读到它的朋友,都能够变成一个身上有光的人。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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韩浩月

韩浩月

613篇文章 1年前更新

作者为散文作家,文化评论人,影评人。出版有《写给大话时代的告别书》《一个人的森林》《爱如病毒,喜欢潜伏》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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