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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了一整天的时间,阅读梁鸿新书《梁庄十年》。这是理想中的“深阅读”模式,十多个小时的时间里,我沉浸在书中。书里的人物在走动,在哭,在笑,我被他们深深地吸引与打动,眼睛无法离开。在《中国在梁庄》、《出梁庄记》之后,这本《梁庄十年》确定无疑地告诉我,梁庄已经不是作家梁鸿的村庄,它也早已是无数对乡村抱有复杂感情的人共同故乡。梁鸿在梁庄的亲人、朋友,也成了我们的亲人与朋友。
 
当然梁鸿对梁庄,已经不像众多远离故乡的人那样,抱有复杂的情感成分。再写梁庄,她的笔变得比以前更清澈、更纯粹。她不止一次在书里直白地表达:她太喜欢梁庄里的每一个人了,梁庄让她内心充满了柔软与眷恋。她也为曾经对这个村庄的“偏见”而懊悔,比如没有如父亲梁光正生前所愿,把破败的老房子重新修建,为自己留一处情感安放之地。
 
梁鸿对梁庄的微小但却微妙的变化,或是源自她觉察到了时间的危险。她并不忌讳表达自己进入中年之后对生死的认识,她不止一次以人的生命周期为衡量点,来标志她与梁庄在不同年代的关系变化。“但愿我能活到那个时候”,在本书最后一句,梁鸿如此写道。为了可以在十年、二十年之后继续写作梁庄,梁鸿说出了一个在别人看来其实并不存在的、假想中的“危险”,这侧面也证实,她对梁庄,已经有了“越陷越深”的情感迹象。
 
和梁鸿一样,那些在《出梁庄记》中远走他乡的人,也有许多,再次陷入故乡。义生在梁庄修建了被当作景点参观的四层别墅,清辉借给奶奶举办葬礼的机会在自家宅基地盖了两层小楼,栓子回村担起了村支书担子,梁安在故乡治愈了抑郁症……单单用“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”,是无法解释梁庄人回乡动机的,在由新楼房与旧房屋一起构成的这个村庄内部,还运转着始终不曾被外界变化所打破的情感逻辑,那是属于整个村庄人的甜蜜秘密。
 
写《梁庄十年》,梁鸿比此前两本书更为感性,大学教授与学者的身份,在《梁庄十年》中彻底消失了。整本书当中,她没有使用一个学术词汇,没有引用任何一句思想家或哲学家的名言,来作证自己的观点与发现。对于梁庄,梁鸿已经拥有了一整套属于自己的思想与哲学表达体系,无须再调用更多来自别处的认知与信息来剖析梁庄。
 
梁庄已无须再剖析。况且梁鸿在寻找梁庄的新表现形式方面,找到了一个无可取代的角度——重新成为梁庄的女儿。这种坚定的姿态,也决定了梁鸿所讲述的乡村,不再那么飘摇。作为作者,梁鸿已经成为梁庄最厚重的注脚之一。
 
在梁鸿的新书中,村内坑塘的消失,村外河水的上涨,还有时不时的暴雨如注,让梁庄还如鸟巢般,有着一些不稳定性。但之所以我们相信梁庄,不会成为众多消失的村庄中的一个,甚至有可能在时光洗礼下,具备再次焕发魅力的可能,正是因为有太多像梁鸿这样的人,放弃了知识分子与城市人的精英凝视,而是以“乡村继承者”的身份,再次返回了故乡。
 
在《梁庄十年》中,梁鸿不再仅仅是梁光正的女儿,她还是整个村庄的女儿。当别的男性出走者功成名就之后以“父亲”的身份对村庄进行指指点点时,梁鸿以“女儿”的角色,以柔情与包容,让枯萎的村庄,又焕发出可以穿透纸张的青春气息与活力。同理,那些与梁鸿同龄的回归梁庄的中年人,何尝又不是带着理想与向往回到梁庄,想在梁庄重新做回少年,拥有熟悉而又舒适的乡村生活?
 
《梁庄十年》最为打动我的,是书中第二章集中书写的“梁庄女孩”们的故事。被抱养的女孩燕子,长大后变成了让“整个世界都熠熠生辉”的少女,可村里男青年们的疯狂追求吓坏了她;同样美得耀眼的春静,一次恋爱没谈过,当年却被指责“风流”……和她们的青春无比璀璨不同,她们的婚姻却所托非人,她们本该拥有美好的人生,但环境与时代却像一个“咒语”,让她们最美的生命时刻停留在梁庄,最不忍回首的回忆片段也在梁庄。
 
在梁鸿北京的家中,燕子、春静、小玉,四位“梁庄女孩”的相聚,是全书最值得关注的浓墨重彩的一笔,她们在梁鸿的书房里聊天、抽烟、席地而眠,彼此袒露心迹,诚实叙说伤痕,她们都是梁庄的女儿,她们在风雨交加的北京一夜,通过对故乡的回忆与叙述,发现了自己的爱与怕。非常值得欣慰地是,她们能够用平静甚至戏谑的态度面对过往,这是她们与梁庄的握手言和,也是对自己的真正解放。
 
在写作《梁光正的光》、《四象》等小说作品之后,作为非虚构写作标志性作家的梁鸿,在《梁庄十年》中走出了非虚构写作的框架,全书拥有感性的文学气息,扑面而来的是朴素的情感气味。有些片段可以当作小说去读,但读后最终会真切地发现,那个处在现实与文学之间的梁庄,是一个真实存在、带有温度的村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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韩浩月

韩浩月

613篇文章 1年前更新

作者为散文作家,文化评论人,影评人。出版有《写给大话时代的告别书》《一个人的森林》《爱如病毒,喜欢潜伏》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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