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韩浩月



2018年8月的某一天,在印度恒河、亚穆纳河、萨拉索沃蒂河这三河交汇处,迎来了一位特殊的“客人”——英国印度裔作家、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奈保尔——按照他生前的遗愿,除了少部分骨灰撒一点在英格兰威尔特郡之外,大部分骨灰将由后人带到印度。


奈保尔的骨灰会被暂时留在家中,等待着现任妻子纳迪拉百年之后,一同出发前往印度。在奈保尔被装进骨灰盒之前,被他视为儿子一般的猫,已经被放置在他卧室中一个骨灰盒里很长时间了。


奈保尔想要与他爱的女人、爱的猫永远在一起,这是多么传统而又感人的故事。只是,这个故事也很容易令人想起奈保尔的第一任妻子帕特、第二任妻子玛格丽特。


在读者心目中,有两个奈保尔。一个是写出《米格尔街》《印度三部曲》《神秘的按摩师》《自由国度》等力作的文学大师,一个是性格狂暴、行为粗鄙、刻薄挑剔的“恶棍”。


他这一生,除了作家的辉煌名头之外,剩下的称谓恐怕都上不了台面,比如“渣男”“嫖客”“虐待狂”“势利小人”“白人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辩护者”……如果不分开看待奈保尔的文学成就与私人形象,那么,喜欢他与研究他的读者,难免会被分裂感缠绕。


奈保尔的个性养成,与他的出身、文化环境、生活遭遇紧密相连。出生于殖民地的他,在成名之前一直饱受身份困扰,印度婆罗门后裔家庭以及肤色,给青少年时期的奈保尔带来了一生难以摆脱的噩梦。这种困扰体现在作品里,就是他长期对印度进行毫不留情的嘲讽与精准犀利的批评。


当然,从文学层面看,这种嘲讽与批评已经超越了狭隘的感情报复,闪烁着思想的魅力。要承认,故乡的痛苦滋养了奈保尔的文学心灵,在深入挖掘与勇敢呈现自己对故土的复杂情感方面,很少有人能做到像奈保尔这样坦白。


这种困扰体现在情感上,就是孤独、焦虑、不安,尽管帕特、玛格丽特以不同的方式给了他巨大的帮助与安慰,但奈保尔仍然像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,只有通过对身边的女人永不停歇地索取、压榨、虐待,才能获得一些暂时的安全感。


奈保尔对亲密关系手足无措,看电影时只要银幕上出现亲密镜头,他都会低头逃避。但奈保尔同时又对亲密关系极度依赖,在创作进入低迷期时,他祈求帕特的陪伴,只有帕特在身边,他的写作才得以进行下去。


而在与玛格丽特一起生活时,奈保尔经常把她打得鼻青脸肿,乃至于施暴的手都受伤了。通过暴力建立的亲密关系,疏解了奈保尔的慌张与虚弱。


但在帕特和玛格丽特眼里,奈保尔又是迷人的。奈保尔令人着迷的地方,当然不是他的身体、相貌与后期暴得的财富,而是他仿佛永远也挖掘不尽的才华。文学创作成为奈保尔唯一的救赎之道。


依靠文学改变命运成为他唯一的路径依赖,这一点,无论是他在牛津大学求学期间,还是与帕特在英国结婚之后,以及四处游历获得创作素材时,他都深刻地明白。


在诺贝尔奖颁奖典礼上脱口而出“感谢妓女”而轰动全世界的人,就是他。但在各大媒体以此为标题进行整版报道后,人们还是接受了他的“坦诚”。



是的,在奈保尔那里,“坦诚”是一种可供交换的价码,这也构成了他“迷人”的一部分。他将名声置之度外,把所有美好的、丑恶的、真实的、虚假的、善良的、卑鄙的想法公之于众,他坦然承认他要以此获得创作的密码,展示一名作家的良知。


在为传记作家提供的资料中,奈保尔毫无保留,所有隐私记录全部提供。对于传记作家写出的作品,奈保尔亦无条件接受,一字不改。


抛开奈保尔的人品,单从作家的立场上考量,在曝晒自己心灵方面,奈保尔的确是少有的向卢梭看齐的作家之一。


晚年的奈保尔是“迷人”的。“狂暴”的奈保尔已经在他的身体里死去,年迈的躯体促使他必须沉静、温柔,因为他已经失去了对这个世界颐指气使的力量。


在现任妻子的霸道管理之下,奈保尔开始偿还大半生对女人欠下的债。中国作家麦家在接待奈保尔的过程中,也表示不太相信那些有关奈保尔的传言,出现在麦家眼前的,是一个“慈父”般的老人。可惜留给奈保尔“迷人”的时间彻底没有了。


作为故乡的敌人、印度的“背叛者”,奈保尔选择死后把骨灰撒在故土的河流之中,这是他表达的一种和解方式。故事在此开始,也在此结束。


如果有来生,奈保尔也一定会选择在印度出生,因为只有在那里,他的身上才会烙满如此清晰的苦难与荣耀。


(选自《座无虚席:经典和大师的昼与夜》)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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韩浩月

韩浩月

613篇文章 1年前更新

作者为散文作家,文化评论人,影评人。出版有《写给大话时代的告别书》《一个人的森林》《爱如病毒,喜欢潜伏》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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